我曾是一篇童话的主人公:评电影《自由作家》

王怡

年轻的女教师艾恩·格鲁维尔,做了两份兼职,凑够了钱,把学生带去大屠杀纪念馆。电影里这一幕勾起我的记忆。在华盛顿,我曾两次参观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。每看完一个厅,就去角落里祈祷。出来后翻看留言本,有一页,只有一句话,“I never come here again(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)”。占满整个页面。我对着留言,心中悲叹,因为这也是我想说的。我的信心还是脆弱到一个地步,叫我不能将每一个厅、每一件具体的苦难都观摩一遍,心里仍旧有平安。我也留了言,说感谢上帝,在纪念厅里,镌刻着旧约的经文。但还是希望能再设几间祷告室。或者再为持无神论的参观者们,配备几个驻馆的心理医生。

这部电影,就像那句留言一样尖锐。60 年前犹太人的苦难,至今捆绑着每一个来到大屠杀纪念馆的人。这世界的光景不过如此,人类有能力犯罪,却没能力担当他的罪。你到这里来,看见人所犯的罪,而你同样也是人。你就忍不住掩面,甚至呕吐。我在那里买了两个徽章,一个是“remember(铭记)”,一个是“neveragain(永不再发生)”。每年儿童节一过,就别在衬衣上。

每个族群,都有类似的创伤。这部电影的背景,是美国史上最大一次种族骚乱之后的洛杉矶。1991 年 3 月 3 日,白人警察在高速公路上拦下超速行驶的罗德尼·金,殴打这个 34 岁的黑人。碰巧有人拍下录像。1992 年 4 月 29 日,陪审团认定 4 个白人警察无罪。第二天,黑人爆发大规模的骚乱。到 5 月 1 日平息,竟有 50 多人丧生、2300 多人受伤,约 17000 人被捕。

几年后,两届奥斯卡影后斯万里扮演的这位艾恩,来到洛杉矶附近,一间聚集着非洲裔和亚洲裔学生的社区学校。她的话漂亮极了。她说,我父亲是当年民权运动的参与者,他一直希望我读法律。但我想,当我不得不站在法庭上为一个黑人辩护时,这场战争早就输了。

她说,真正的战场是在这里,所以我来应聘。

可惜我半辈子,也没在学校遇见过艾恩老师。曾有过像《死亡诗社》和《放牛班的春天》,这些关于教育的经典影片。但多少年来,艾恩是最令我动心的角色。当年我念完法律系,差不多和她一样的选择。但我却从没有过她那样的勇气和耐心。学校把最差的班给了艾恩,几乎人人都是黑帮成员,都是种族暴力的受害者。对这些 16 岁的孩子来说,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场战争。他们在课堂上,激愤地嘲笑这位英文老师。不要给我们讲修辞,不要讲过于美好的东西。别以为这样可以帮助我们,别在我们面前扮拯救者。我们一离开学校,就要活在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世界。

就像当年的我,对那些在课堂上唧唧歪歪、道貌岸然的教育者丧失了信心。一个个谎言,一遍遍重复,自己都不信的东西,他们居然也敢在课堂上讲。我的青春期就像这些孩子,甚至我今天的学生,还是如此。课堂的意义,就是一个沙场,是罪与创伤的继续。所以这部电影,不是关于好老师如何搞定一群坏学生。而是教育者如何在孩子面前为社会赎罪,替一个不负责任的成人世界洗刷耻辱。重新将一颗美好的种子,放在那些如此年幼、灵魂却已斑驳苍老的孩子们心里。叫他们长大后,不必像一位狱中作家那样,写出下面的诗句:

我曾是一篇童话剧的主人公
我曾挥舞着双手
教孩子们歌唱
但暴虐的真相轻易地就将我
击倒。我在充满谎言的铁盒子里
挣扎,我努力说服自己做一名安静的
病人,把一口恶气吞进祖国的心脏
对这些边缘学生来说,童话几乎是一个可耻的词。他们怎能想象自己是王子和公主呢,怎能相信《诗篇》所说,“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,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。使他们与王子同坐,就是与本国的王子同坐”。艾恩在课堂上发现一幅嘲笑黑人的漫画,她问大家,知不知道“大屠杀”。不错,黑人的嘴唇很厚,犹太人的帽子很小。你们知不知道在大屠杀前的欧洲,也有很多挖苦犹太人的漫画?但她的黑帮学生们,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屠杀。

艾恩对学生的态度,得不到校方支持。老师们也埋怨,这种“政治正确”的教育政策赶跑了白人好学生。艾恩开始兼职,自己赚钱给学生们买书,带他们去外地,了解一个更广阔的世界。艾恩推荐的《安妮日记》,震撼了孩子们。这个犹太小姑娘在二战中的日记名著,让他们感同身受。她鼓励学生们像安妮一样,开始写日记。一种真正的“自由写作”,开始释放孩子们愤懑的心灵。

艾恩带他们去大屠杀纪念馆,门票上有不同孩子的照片。参观者可以在电脑上查询那个孩子的资料,是死难者还是幸存者?其实学习历史的意义,就是让每一代人,都试着将自己的命运,放在一个更长远的图画中去理解。然后说,我不只是活在 1992 年、1980 年之后的那个世界,原来我也活在 1939 年、1949 年、1979 年之后的那个世界。

一个月后,读完《安妮日记》的女生,跑来责骂艾恩,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,安妮最后还是死了,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”?艾恩告诉学生,那个曾救过安妮的女士还活在,她住在欧洲。孩子们兴奋起来,开始组织义工和募捐,要赚钱邀请那位女士访问他们学校。当这位老奶奶来到他们中间,一个从小活在种族暴力中的男孩说,你是我这辈子唯一亲眼见过的英雄。老奶奶说,我读完了你们的日记,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。

孩子们永远是人类童话的主人公。我们这些曾参与过摧毁他们梦想与价值观的成年人,为什么至今也不忏悔呢。昨天晚上,当我骤然发现,写过的字已超过了两百万,我一时恐惧,就跪在地上,说凡造就人的话,都不是我的;凡拆毁人的话,都出自我如坟墓一样敞开的嘴唇,和一个高贵而苦毒的灵魂。

艾恩和她的学生们,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1997 年,他们自己的“安妮日记”——《自由作家》出版,就是这部电影的原著。2002 年,艾恩和当年的学生建立了“艾恩·格鲁维尔教育项目”(EGEP),特别帮助那些活在种族歧视与暴力阴影之下的青少年。

我能说什么呢,关于我们的艾恩,我们的童话,我们的课堂,和我们的电影院。自由作家,这是多么尊贵的称呼,不敢用在一个不知忏悔的写作者身上。

2007-6-5

——摘自《我有平安如江河:电影中的救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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