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与真理的关系

王怡

一、忏悔与祷告

Pilgrims,向你推荐王晓华兄的一篇文章,《为什么中国人大都缺少忏悔意识?》。他是我很喜欢的学者,不是基督徒。这篇文章论述中国人忏悔的缺乏,因为忏悔的对象只能是一位无限者,而不可能是有限者。但还有一层,就是“无限者”的这个“者”,基督徒称为上帝的位格性。忏悔的对象只能是一个位格者(person),不可能是非位格的“天”或“天道”。你不能向着无限忏悔,你只能向着一位“无限者”忏悔。祷告也是如此。所以我提过,孔子在《论语》里说“丘之祷久矣”。但当孔子对六合之外存而不存、不能确信的时候,他的祈祷并不是真正的祈祷,只是一种宗教仪式。用他的另一句话说,就是“祭神,如神在”。其实神并不在。但当圣经说“以马内利”时,意思就是“神同在”。这就是迷信与信仰的差异,一个是“如神在”,一个是“神同在”。如使徒保罗说,”我深知我所信的是谁”,这叫做信仰;而信一位自己所不知道的神,这叫做迷信。

“祭神,如神在”的忏悔不是忏悔,祷告不是祷告,祭祀也不是祭祀。孔子其实和拜送子观音的村妇一样,是向着一位自己所不知道的神祈求。这就叫偶像崇拜。 “如神在”的意思,就是“圣人以神道设教”。以想象的宗教来弥补一个残缺的世界观。“神同在”的意思,就是一个有位格的无限者的自我启示,和人对这启示的正确回应。

此外,当奥古斯丁使用“忏悔”一词时,里面包含着一个类似法庭审判的场景。有三个因素,一是有审判者,他倾听、问责并施行赦免;二是这一场景的透明性,这也是为什么忏悔只能在无限者面前才有意义。因为任何有限者面前的忏悔,都是不透明的。人可以审判人的行为,但人不知道人的心。圣经说,万物都向着耶和华赤露敞开。也只向着耶和华赤露敞开。哪怕彼此相爱的丈夫和妻子,也不可能成为完全的透明者。中国人所谓“天知地知”,天不知地不知的忏悔,就不是忏悔,也就无法成为因着悔改而领受赦免的管道。第三个是公开性,即见证的意思。透明性是针对于宇宙万物而言的,公开性是针对他人而言的。换句话说,忏悔就是“在上帝和众人的面前忏悔”。很多人认为忏悔是纯个人主义的,是个人独自与上帝的关系。就像他们认为信仰只是个人主义的,与公共领域无关一样。其实,缺乏任何意义上的见证,就没有真正的忏悔。基督徒相信悔改才能得救,知罪才能悔改。而悔改归信的方式,就是在上帝和众人的面前“口里承认,心里相信”。所以这个世界上绝没有秘密的忏悔,基督教也没有“秘密党员”。只有这三点,才构成了奥古斯丁的忏悔录,或者说构成了基督教意义上的忏悔。也是我所知的唯一的一种忏悔。

其他的,人若是以自己为辩护律师,就是卢梭式的《忏悔录》。若是以自己为审判者,就是我们常说的“良心法庭”,这是托尔斯泰式的《忏悔录》。那是自我谴责和自我归罪。值得尊敬,却是一种没有恩典的自怨、自艾、自怜和自责。因为恩典不可能来自那个坐在良心法庭上的自我。人若是以他人为审判者,就是巴金式的忏悔录,即在人的历史、文化、道德和数量面前的忏悔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“道德法庭”。有限者论断有限者,不但没有恩典,连公义的标准也常被民意所定义,被时局所遮蔽。这是一种无法清除偶像崇拜的自我审视,在巴金那里,最大的一句真话就是“毛主席伟大,四人帮万恶”。这一种道德自省或许也值得我们尊敬,但形成一种舆论,就可能走向道德专制和自我圣化。

二、文化中的偶像

Pilgrims,你说今天,这个世界轰轰烈烈地纪念着王小波的离世十周年。我在四年前写过一篇《王小波的文化神学意义》。当时我还没有受洗,只是弥漫着一种审美式的宗教情结。这种知识分子的所谓宗教情结,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种文化中的偶像崇拜。文化本身,成为一张救赎的黄牛票。刘德华,或者王小波,最近两个轰轰烈烈的偶像,尽管文化含量可能相差很大,你会不高兴我把他们放在一起。但偶像就是偶像,偶像崇拜的意思就是相对主义,所以大狗小狗都要叫,一个偶像就是一个文化上的神话,一个“神话”就是一次堕落中的高潮。不相信“道成了肉身”,那人活着,就梦想着各种各样的“肉身成道”。自己成不了,就妄想别人的肉身为我们成全一个神话。这就叫偶像化,这也是一种精神追求的物质化。对一些人来说,王小波不是死了,而是变成了舍利子。对另一些人来说,刘德华也不是一个人,根本是一个幻影。“十诫”中说,不要贪恋别人的妻子。王小波是别人的丈夫。但你看,今天这个世界贪恋一个寡妇的丈夫,贪恋到了什么程度。

包括写那篇文章时的我。

三、人与真理的关系

一位网友问,“我想你是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真理的,那么你觉得目前你是已经发现并掌握了真理呢,还是在找寻真理的精神跋涉中”?我的答复如下:

Pilgrims,谢谢你的提问。如果人可以发现和掌握真理,人就比真理更厉害。人才是真理或真理的标准。那人信的还是他自己。

我想有几种人,第一种人不相信宇宙世界当中有真理。但这种不相信却不能称之为一种“信”。不能说我“相信”没有真理。因为信心是有对象的,是要及物的,信心是一种委身,否则等于一无所有。不信就是虚无或站在虚无的悬崖,像鲁迅说的,于天上看见深渊。第一种人若是真诚的,就一定是痛苦的。鲁迅先生就是如此。他的痛苦的无限性,显出他的虚无的无限性。而无限性本身,恰是真理存在的一个反面证据。因此连他的痛苦也值得尊敬。

第二种人,相信有真理,但认为真理不可能被人认识。因为真理无限,人却有限。真理纯全,人却污秽。这种人是在不可知的真理面前保持着一种谦卑的人。这种起码的谦卑也值得尊敬。但前面说了,人身上其实也有无限性,人的智慧不是无限的,但人的堕落却是无限的。狗不会堕落到比猪还不如。但人会堕落到比狗还不如。人的幸福不是无限的,但人的痛苦却是无限的。换句话说,真理的无限性是内容的无限,人的无限只是可能性的无限。人无法“发现和掌握”那个内容的无限。就是圣洁、公义、慈爱与良善的无限。

第三种人,也相信有真理,并相信真理可以被人窥知。尽管对真理的确信和描述可能大相径庭,但他们认为真理或弥漫在宇宙中,在万物里,或彰现在历史必然性中。道在瓦盆,道在屎溺。或者青青翠竹,都是真如,郁郁黄花,无非般若。因此人就可以或凭着理性,或凭着悟性去了解那个真理。这些都是极聪明的人。佛家、道家、理性主义者,诺斯替派,共产党人,等等。看似针锋相对的人,其实都在一条路上。他们的聪明里面,也有一部分是值得尊敬的。

基督徒则是第四种人。他第一相信有真理,第二也相信人自己不能认识真理,因为人被罪所捆绑,在人的智慧与真理之间,有一个人自己搬不动的障碍,就是人心中的黑暗。但基督信仰最核心的是第三点,是他相信真理的自我启示。人找神,找不到,找来找去只是“栩栩如神”。但基督徒相信神在找人。神是宇宙之光,也是生命之光。他出于爱而启示他自己,直至“道成肉身”,并替我们去死,替我们搬走我们搬不动的那个障碍,就是一切的罪咎和灵魂中根深蒂固的罪性。

Pilgrims,其实我以前也曾在第一种和第二种人之间。不过我几乎从不曾是第三种人。因为我实在不够聪明。现在,我对真理的了解,就是我相信真理在我之外,并在圣经当中。我相信《圣经》的权威性,相信它是上帝在历史中的启示。上帝以人的语言,将他的无限介入人的有限,将他本性中的生命和永恒,透过基督耶稣打开的救赎管道,向着人类开放。我相信耶稣说“我就是道路、真理和生命”。相信圣经说,除他之外,天上地下没有赐下别的名,叫我可以靠着得胜,也叫你可以靠着得胜。

真理向人敞开,但人却不能“掌握”。人只能顺服。当人说,我们走向真理,走向上帝。是说我们对这启示的回应,说我们愿意顺服。当人说,上帝走向我们,是说这一切出自那救赎者白白的恩典,而不是我们的努力。若离开恩典,我们的一切努力就如溺水者的挣扎。没有一只手无中生有,就没有人的得救。

因此基督徒不但相信有真理,并且他所信的真理,是一位又真又活的上帝,而不是柏拉图式的抽象理念。这样的真理,甚至可以与每一个愿意回应的人,有一个个别的、生命的关系。圣经中说,这样的真理“就是众人的父,超乎众人之上,贯乎众人之中,也住在众人之内”。

所以我一生的功课就是学习顺服,活在上帝的圣言之下,并因此而喜乐。就如马丁·路德说的,“我的良心唯独是上帝话语的囚徒”。如果你问我,能不能顺服呢。我会说太难了。我的罪时刻在我里面,我的软弱就像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。但我知道在我不能,我却相信在神凡事都能。我的一生与真理的全部关系,不是掌握和发现,而是这三个字:信、望、爱。

希望我的回答对你有帮助。非常感谢你的提问。

 四、痛风与祝福

Pilgrims,你好。最近我的通风发作,躺卧一个月了。在床上祷告时,不断默想身体疼痛的意义。我的病,源自我饮食和工作上的不节制,这种不节制要受到上帝命定之一般规律的约束。在这一般规律之上,基督徒称为上帝的普遍恩典。这个恩典平等地临到一切人,如经上说“日头照好人,也照歹人”。但上帝的救赎,却是随己意施恩于罪人的,是一个面向永恒的特殊恩典。

非基督徒的朋友,一般很难理解这个特殊恩典,也就是福音。他们说,有那么特殊吗。而一些基督徒呢,却容易混淆特殊恩典与普遍恩典。这样就会把自己蒙恩之后在世上的地位,拔高了。显得很骄傲。好像一个基督徒商人,不用早上五点起来上班,只要早上五点起来祷告,就会比隔壁那个商人更赚钱。这可能就把自己的信仰民间宗教化了。把信耶稣等同于拜观音,把归正的神学庸俗化为一种“成功神学”。昨天我看见一张成都三自教会的福音单张,上面用顺口溜说“来信耶稣十二好”,一好二好三好,好的不得了。就是没有一丝一毫“天国近了,你们要悔改”的信息。Pilgrims,希望这样的宣传不要令你误解,那不是一个真实的基督教,那是被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很熟悉的民间宗教所曲解了的基督教。

其实基督徒在世上可夸口的是什么呢。曾有人调查,有牧师搭乘的船只,遇难的概率其实和没有牧师搭乘的船只是一样的。人们借此说,信徒并不特别受神的宠爱,由此来质疑信仰的真实性。其实这也是一种从民间宗教来的立场。但对基督徒的信仰却是一个极好的提醒。许多历代的圣徒,在世的寿命都很短。如果上帝许可,我希望我在世上做工,能活过加尔文的岁数。我常思想以色列的祖先雅各在埃及法老面前的那一幕。雅各说,“我平生的年日又少又苦,不及我列祖在世寄居的年日”。这话可以说得很苍凉,很怨恨,也可能说得心静如水。但有谁能像雅各那样,在一个君王面前,把这句话说得如此有王的风采呢。说完这话,雅各就起身为法老祝福。在他看来这是多么自然的事,我在世上虽然一无所有,我却要为一个什么都有的君王祝福。我当为他祝福,这是我在世人面前的本分,也是我在上帝面前的特权。

我也希望这样,相信上帝护理着一切,连我此时身体的疼痛,在亘古之前已蒙这一位神的怜悯。所以这一个月,我从不曾为病痛的康复祷告过。我只祈祷,求我的神加给我力量,叫我在病中不致软弱,帮助我在这次疼痛过去之后,向他归正,有敬虔的生活,凡事也有节制的恩赐。说这些,也因为今天看见了我父亲的一篇文章,讲到他对死亡的思考。他还没有信主,只是希望以中国文化的淡泊精神去面对生死。我恳求上帝,使我能像雅各一样,在世人面前,就算平生的日子又苦又少,也是蒙了召,要随处举手为那些比我更健康、更年长、更聪明、更成功、更比我应有尽有的人们祝福,也为我尚未信靠上帝的父亲祝福。因为我虽是不配,但我是奉着基督耶稣的名为他们祝福。就像大卫来在巨人歌利亚面前,手上除了弹弓,什么都没有。但大卫说,你攻击我,有刀枪和铜戟,我攻击你,靠的是万军之耶和华的名。

所以Pilgrims,我在不在病中,我将来死得比你早,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我愿意跪在上帝面前,为你和你全家祝福。

2007-6-9修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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