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仰与一元化

王怡

今天想,此后把我就信仰问题回复网友,或与师友通信,分享关乎基督信仰与公共领域之关系的零散文字,节录起来,作为与非基督徒知识分子交流的一种方式。只是私人信函,则一律将名讳及问候隐去,化为一个虚拟的人物,称为Pilgrims(天路客)。因为在我看来,能就信仰问题真诚对话的朋友,都是寻求真理路上的朝圣者。在上帝那里,一切都有定局。但在人眼里,只有两种人,already和not yet。就像神的国度在人间,充满迷人的张力。信仰不是一种方便的安慰,信仰有挣扎,甚至信仰就是一种挣扎。记得一位牧师说,信仰最精彩的不就是在那里挣扎吗。好像鱼在案板上一动不动了,那就不叫基督教了。所以我们寻求,我们盼望,我们也挣扎,甚至在信心里挣扎。就像我把孩子放进水里游泳,他闹得要死,跟扳命似的。但他父亲知道,一切都没有问题。所以做父亲的只是旁观,一边看他挣扎,一边爱这个小傻瓜。

一、惩罚与饶恕
我刚为一个刊物写了一篇纪念64十八周年的文章。朋友来信问到惩罚与宽恕的问题,“有个问题请你想一想,基督徒相信有地狱,不相信地狱的人应当怎样思考惩罚和宽恕的问题呢?另外,基督徒应怎样思考现世的惩罚呢?”下面是我的回复:

Pilgrims,你好。地狱或天国,你可以看为在基督信仰中对灵魂永恒去处的一种信念。当人的肉体生命结束时,他不信那一位上帝的存在,则地狱不过是一个求仁得仁的去处。你以为这个世界没有上帝,上帝就给你一个当真没有他的地方。地狱不是牛头马面,地狱就是没有上帝的地方,地狱是永远与神隔绝的状态,是彻底显明了的、无意义的存在,圣经中称之为“永死”。

我想,与饶恕真正有关的,首先不在你是否相信有地狱,而在你是否相信人有灵魂,是否相信在肉体的世界之上,还有一个更高的价值世界,是和灵魂有关的。只要一个人相信一种高于肉体世界之上的灵魂的、或价值的、或道德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,至少是有可能存在的——即使不一定与基督徒的信仰一样,那么宽恕仍就是有可能的。譬如在佛教徒中,甚至在一些人文主义者那里,我们也能看到某种“饶恕”的力量。但是,如果一个人彻底不相信有一个高于肉体之上的世界及其秩序,那么饶恕的确就成为不可能了。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,我在没有接受基督信仰的时候,我对共产党人在这个国家的罪孽是绝对无法从心里宽恕,甚至从心里萌生怜悯的。但对我的生命而言,真正的问题不是我是否能宽恕那些专制者和屠杀者;而是说,如果饶恕对我来说一旦成为不可能,我心里的平安与宁静也就彻底成为不可能。我不能宽恕的人,却决定了我的生命。我就看见了自己原来很可怜,甚至很卑贱。

我在文章中已说到,在肉体世界中的罪行,理应在肉体世界中受到符合公义标准的法律的惩罚。政府犯下屠杀的罪,必须付出政治上的责任,这个责任只能是下台、认罪,结束专制。圣经中说到教会对犯罪而不悔改的基督徒的态度,就是把他赶出去,交与撒但去审判。意思是说,尽管他仍可能是一个灵魂得救的人,但他在这个肉体世界中,也必受到这个世界的势力和原则的惩罚,上帝将任凭他的肉体因行为上的罪而受到世间的惩罚。所以一个基督徒若杀人,一样要判刑,甚至可能被政府按着正当的方式剥夺生命。何况不信的人呢。所以“宽恕”首先指向的是人与人的一种灵魂的关系。与世俗法律对人的行为实施惩罚,并没有矛盾。当然世间的法律制度,也可以体现出一定的宽恕精神,譬如减刑甚至赦免,减少甚至废除死刑。

布什任德州州长期间,有过一个基督徒杀人犯在狱中悔改的故事。当他将被执行死刑时,除了一般反对死刑的人士以外,一些基督徒也在监外抗议,说布什冷血,要杀死一个弟兄。但布什仍然没有特赦这位基督徒,他还是被处死了。这既可以被理解为一个政教分离的例子,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饶恕与惩罚,灵魂的得救与世间的惩戒的关系的例子。因为特赦或者对死刑的反对,都必须基于一个对不同信仰者的平等原则。

就我的心路历程来说,尽管共产党应当承担政治和法律的代价,它的制度也应当被终结。但我却不能接受一种使我活得如此卑微的关系,就是我灵魂的处境,竟然会与一个我瞧不起的政权有关系,被历史中一时一地的制度所决定。我肉体的遭遇,自然会和世上的一切环境有关系,但我灵魂的自由与平安,我的生命是否有一种更高的可能性,这怎么可能与一个地上的专制体制有关系呢。在我看来,不能饶恕,其实是在宇宙论和世界观上,过分抬举了一桩罪行的地位。我想说的是,共产党应当付出它犯罪的代价,但共产党对这个世界而言,对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而言,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。没有重要到可以支配和影响我们心灵世界的程度。对我来说,如果我对世界的态度,将取决于世上最坏的那一部分,取决于这世上的恶人做了些什么。那这就是一种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羞辱。老实说,我以前一直活在这种羞辱里面。我没有较深地了解你的精神世界,但我几次在海外和你一道,看到我所尊敬的人,甚至一个曾构成我思想启蒙的一部分的知识分子,对这个国家的前途,对这个制度的忧愁,是那么地强烈,甚至曾那么无奈地写在你的脸上;就如我文中谈到王丹一样,我心里很难受,这种难受的程度,甚至超过了为什么一党专制还没有结束。

也许说多了,我依然如此说,Pilgrims大哥,在一个你为一个民主中国而努力和遭受磨难的时代,你和你家人心中纯然的喜乐,和灵魂的平安,因着信仰而能饶恕,因着饶恕而有慈爱,因着慈爱而有真正的自由。这一切在我所理解的那个世界中的重要性,远远超过了整个共产中国的前途,超过了一些公民的房子是否被政府拆迁。

王怡在成都问安

二、漂泊与委身
一位朋友寄来在雪山上驱车的照片,谈及生命里的漂泊与流浪,是一种诱惑,是一种美,也是一种阴影。回复如下:

Pilgrims,有一句经文与你分享。

【赛57:13】 你哀求的时候,让你所聚集的拯救你吧。风要把他们刮散。一口气要把他们都吹去。但那投靠我的必得地土,必承受我的圣山为业。

诗人说,耶和华啊,谁能寄居你的帐幕?谁能住在你的圣山?游牧或定居,地上的变动弗居,总是纠缠着我们。总要等到向着天父一个委身,他要我住帐幕,我就住帐幕;他要我住别墅,我就住别墅。那雪山和草原在我眼里,就如我的心一样稳妥了。尽管每一秒的日子都那么难。可惜我还没有去过草原和雪山。昨天余杰说去黄龙溪,我说连黄龙溪我也没去过。说到峨眉,可惜连峨眉我也没去过。我的审美就和高先生不一样了,对我来说,一个地方如果不住到三年以上,那个地方再美也和我没有关系。就像一个女人若不是与我成为一体的那一个,再美也和我没有关系,再美也是天父的女儿,别人的妻子。

我的上帝,我的妻子,我的城市,我的教会,我的族群。人要么委身,要么漂泊。但漂泊一样是受制,一样不自由。又不想委身又不想受制,就终于如风吹散,如火烧尽。

越说越远了,愿你平安。

三、信仰与一元化
关于我的长文《1957年的基督徒右派》,一位师友在信中质疑基督信仰的一元化。他说到,“这个问题,我在你信主后的一系列文章中都能明显地感到:基督教提供的价值和信仰,是全部善的最高源泉,因而高于其他的价值和信仰;基督徒拥有最高的道德和最对的真理,因为基督徒是上帝的拣选。这种信仰的狂妄,与共产主义的狂妄,有异曲同工之嫌。马克思主义自封最科学最先进的真理,并把无产阶级封为最先进的阶级。几个月前,我们曾在电话中讨论过表达语言的问题,一个基督徒在基督教群体内的布道与面对世俗社会的发言,应该是两套不同的语言。但起码到目前为止,我看不出你的文字有这样的区别”。我的回复较简单,不足以完全回答他的问题,渴望未来有继续的讨论:

Pilgrims兄,我提到的“护教士”,是指在迫害发生以后站出来公开为信仰辩护、公开见证自己信仰的人。你提到的知识分子精英其实大多是殉道者。文革和89,当然都有许多持守信念的受难者和殉道者。但64那一天之后,知识分子中的“护教士”在哪里呢。反右开始之后,真正为自己的“右”作见证的又在哪里呢。对一个基督徒来说,上帝是全部善的来源,他若不相信基督高于一切其他的价值,他还叫什么基督徒呢。你说这话,就好像不知道我是基督徒一样。其实在这一点上,你的问题不是针对我,而是针对基督信仰本身的。你说得对,当然不是“基督徒拥有最高的道德和最对的真理”。是真理拥有我们,不是我们拥有真理。真理也并没有完全地拥有每一个活着的基督徒,不是因为真理没这个本事,而是因为我们随时都在反抗,就像我去抱孩子,他总要挣扎一样。每个基督徒的一生,都在反抗他生命中的恩典。每个基督徒的一生,也都在学习顺服他生命中的恩典。这是一个张力,是一个艰难的、但却因着信心而有盼望、有确据的天路历程。你若看完全文,我在文中对基督徒普遍背主的揭示和批评,并不比对他们中的殉道者和护教士的赞美更少。以前如《十字架》等纪录片,还有一些文章,都可以有一个倾向,就是单单把49年后中国基督徒殉道的那一面渲染了。所以我这篇文章的重心,是要谈中国基督徒在1949年后如何大规模背弃信仰的那一面。但我仍然认为,与当年基督徒中的殉道者和护教士相比,中国知识分子的骨头和人格都显得格外的可怜。

的确,对我来说,不能接受两套语言的区别,或者说,接受任何一种二元论的信仰观。除非是在知识性的层面避免过多的基督教术语,这是为着和非信徒彼此交流的效果。但在观念的层面,基督徒的信仰是对宇宙世界的一个完整的理解,所谓信仰自由,就是接受某种信仰的持守者,以他完整的方式进入社会,而不是给他们一块划给印第安人的保留地。我作为一个基督徒知识分子的使命,就是以这种理解和话语方式进入汉语和公共领域。这只是我坚持的立场,并不代表我实际上做得好,实际上可能做得非常不好,因为对我来说,一切都在尝试和更新之中,所以很谢谢你的批评。

把基督信仰和共产主义相提,认为只要宣称其信仰为真理或坚持真理的一元化,就是狂妄或必然导向专制的。老实说,这是自由主义者们一种通常的见解。我想在这一点上,你对基督信仰仍有很大的误解。Pilgrims,我并不是一个接受自由派神学影响的基督徒,而是一个接受圣经权威性和教会的信仰传承的,保守的基督徒。其实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,当一种真正意义上的、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原始(原教旨?)意义上的一个信仰者,开始出现在公共领域时;对知识分子们常说的信仰自由和思想宽容来说,真正的考验这才开始了。对基督徒知识分子来说,你所批评或怀疑的,对我们都是一种考验。而对不接受一种绝对的宗教信仰的自由主义者来说,这也是一种考验。当一个不相信宗教的人,声称自己支持或主张宗教信仰自由时,这到底意味着什么?这个主张到底开出了一张怎么样的支票?这真是很有意思,从某个角度说,中国的汉语知识界,从来还没有经受过这种信与不信的群体之间的、在私人交往与公共表达等各个领域中的,一种真正的和尖锐的相互考验和相互尊重。说到这里,其实我还挺兴奋的。因为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而言,这意味着一个伟大的时代当真已经开始了。

2007-5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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