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辈正是蓬蒿人:新编川剧《马前泼水》

王怡

古儒圣贤,很少谈家庭。我以前也差不多,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一谈家常,几句话就卡壳了。马小平是我大学同寝室的好友,他说,王某人看见扫帚倒地,一日之内,跨三次过去,也不会伸手扶起来。因为和鸿鹄之志、家国之恨相比,他怎会在乎扫帚是倒在地上,还是竖在门口?

四川人的口头禅,叫做“不存在”。按基督教的观念,上帝不存在,我就不存在。按佛家的机锋,我不存在,扫帚就不存在。一个真心的、活在信仰寻求中的人,是没有勇气去扶扫帚的。他连痛苦都来不及,怎么来得及扶扫帚。为这个缘故,我以前常瞧不起扶扫帚的马小平。我花了近 20 年时间,才肯承认自己的傲慢。

汉代的会稽太守朱买臣,他的心路,应该和我有相似之处。他早年贫乏,烂柯山下,砍柴为生。一心只读圣贤书,锅里不剩一颗米。发妻崔氏讨要休书,弃他而去。朱买臣悬锥发愤,晚年得志,汉武帝钦点他回原籍当市委书记。崔氏路上拦轿,恳求饶恕与接纳。朱买臣愤意难平,想出个“覆水难收”的招。一盆水泼在地上,说,“你若能将覆水收回,我就能与你再结姻缘”。

这是中国士大夫史上,一个最八卦的婚姻典故。历代先失意后得意的文人,几乎无不曾以买臣自况,自我标榜为值得长线投资的潜力股。只可恶黄脸婆,竟不知天下英雄,就是枕边衰人。

最有名的,是李白的名句,“会稽愚妇轻买臣,余亦辞家西入秦。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。

元代杂剧,《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杂剧》,结局改成破镜重圆,皆大欢喜。明代的《烂柯山》,复原了崔氏的含羞投水。到清代的《马前泼水》,细致描述了一个因贫贱休夫的薄情妇人。尤其 “痴梦”一出,崔氏又梦想凤冠霞帔的期货,又含恨婚姻的拆毁。两难之间,进退失据。相反,朱买臣的红筹股形象,就在道德上日益升值,成为天下多少穷酸男人的信望爱。

这回,77 岁的徐棻老师写剧本。梅花奖得主、名角陈巧茹,以个人名义成立“实验工作室”。两位女艺术家,拿出手的的第一个剧目,挑中了“覆水难收”的故事新编。在一个离婚率已超过 40%的城市,议题本身,已令我尊敬两位的勇气。脱离官家买单的豪华作派,恢复了“一桌二椅”、简洁抽象的川戏味,重新唱给百姓听。尽管名角荟萃,但用徐老师的话说,“给我一辆面包车,就可以到处去演”,这种凤凰涅槃的气度,也令我感佩不已。

剧情上,徐棻没有淡化悲剧色彩,却把悲的方向,转了个弯。她去掉崔氏休夫后的改嫁,说她借酒耍泼、讨要休书,朱买臣心中悲凉,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。

她又略有悔意,思来想去,放弃改嫁的念头。天天打扫柴门,等夫回家。有了这个铺垫,“马前泼水”的一出,就突显了朱买臣的胸中恶气。一个传统价值观中的“报应”的故事,就变成了救赎价值观中的“饶恕”的故事。善恶报应的准确性,换成了无法饶恕的悲剧性。

其实真正的悲剧,是一个覆水难收,一个恶气难出。

当买臣回到烂柯山下,跪拜神明,想当初月下跪求,崔氏冒险私奔而来。想当初妻子与自己日日茹苦,夜夜含辛。虽然她后来难耐苦贫,又岂能抹煞数年恩情。朱买臣也略有悔意,自觉马前泼水的举动有些过分。急忙招人打探消息,送米送钱过去。结果,只见崔氏未寒的尸骨。

真正的议题,不是人间充满伤害与背叛。而是这些伤害与背叛,如何才能被赎回。有个父亲,告诉脾气暴躁的孩子,每次恼怒生气时,就到后院的墙上钉一根铁钉。第一天,孩子钉了 37 颗。慢慢地,他学会控制情绪,抑制愤怒,钉子越钉越少了。父亲又说,每次克服坏脾气,就去拔掉墙上的一颗铁钉。半年后,孩子把全部钉子拔了出来。最后,父亲带着他,去看那满墙的钉痕。他问孩子,“谁能使这面墙完好如初呢”?

如果倒地的扫帚未被扶起,我未来的一部分,就不存在。如果我无法饶恕那些伤害我的人,我原先的一部分,就从此不复存在。那么我到底是谁?我的悲剧,就是我被一切伤害决定。谁能伤害我,谁就能决定我。那么我到底是谁呢,谁来爱我,谁就能决定我。那么我到底是谁呢,我是泼出去的水,还是无法回家的人?

信仰的起点,是站在那面墙下,发现自己无法消除钉痕。无论是道德修养、心理康复,或让时间淡化记忆,或说对不起,都不能带我们回到从前。正在这个意义上,被钉十字架的基督,被称为在灵魂中恢复和平、在宇宙中赦免罪恶的唯一“中保”。

凡美好的婚姻,都有一位伟大的第三者,而且一定要比心理医生或“凤冠霞帔”更伟大。这个第三者是见证人,守护者,也是审判者。圣经中说,“耶和华神恨恶离婚的事”。如果父母不喜欢我离婚,我还是可以离婚。但如果宇宙的君王、全能的上帝说他恨恶离婚,我为什么还敢离婚呢?只因为我不认识上帝,不相信上帝罢了。

我的婚姻若没有伟大的第三者,就一定有拆毁的第三者。凡离婚的,都有第三者。只是一种是在场的,一种是不在场的。

因为第三者出现了,所以离婚,固然是背叛。但第三者还没出现,就下决心离婚了。在某种意义上,这样的背叛是一种更深的淫乱。许多男人,可能是为了“章子怡”而离婚的。尽管他们这辈子都可能不认识章女士。但他们看多了那些明星,那些图片,那些品牌,那些小说,那些邻人的妻子;所以贪慕她们,就在心里也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。没有人离婚,是为了找一个更差的,必然是怀着野心,想找一个更好的。人就因着这虚拟的第三者,离弃了幼年的妻子。

曾经,我不懂得扶起扫帚的意义,我心里充满了虚拟的第三者。感谢上帝,如今这些第三者,都和我起初的心一起死了。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男人,都是坏男人。不把家庭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场域的女人,都是坏女人。这世界最可悲的两件事,无非是男人不负责任,和女人自力更生。

我最感动的一幕,是谢幕。台上,崔氏死了。台下,无数的家庭在灭亡。这出戏,没有能力给出死而复活的盼望,但给出了真实的悲哀。演员依次缓缓上台,表情肃穆,庄严。他们的谢幕方式,仿佛一场追思礼拜,或一桩行为艺术。他们不是为自己谢幕,是站在无数观众面前,向一个半身不遂的时代致哀。

2010-5-17

——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:《与神亲嘴》之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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