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多玛的圣母院

王怡

800 年前的塞纳河畔,巴黎圣母院,一群工人小心翼翼地在石垛之间安放那扇著名的玫瑰花形的玻璃窗。光照在黑暗里,被分解为天国的色彩;其中一缕,按着一个亘古之前的意志,奔向左岸的绣针桥。一位法学院学生,在那里与人争辩十字军东征的事。他抬头看见被分解的光,感到昏眩。多少年后,他穿上了比玻璃窗更加斑斓的袍子,成为那个把教宗职位推向至高的英诺森三世。哥特式建筑不用再追求向上仰望的高度了。从此,教宗们用头上桂冠的高度,代替了教堂的高度。

215 年前,几千名无知的巴黎民众,涌过绣针桥,砸烂了圣母院正门上 28 位以色列王的塑像。他们以为那是以往的法国国王。另外一群有知识的暴徒,在国民大会聚集。他们决定将巴黎圣母院更名为“理性之殿”。一个叫嘉德的巴黎女优,打扮成希腊女神。人们装扮成古罗马人,把她扛在肩上,赶在断头台之前,经过绣针桥,扛进了圣母院。从那时开始,巴黎不要耶路撒冷了,它一心回到雅典,不惜通过罗马的铁蹄。

204 年前,拿破仑,那个科西嘉恶棍的铁蹄,果然经过这桥,进了这殿。有一个瞬间,他骑马经过当年英诺森三世走过的位置,也被那一缕透过玫瑰花窗的光刺了眼。几小时后,他在祭坛前抢过教皇手上的皇冠,自己戴上。

拿破仑曾说,有两样事,是只能用、不能看的。一是法律,二是香肠。其实还应加上一样,就是《箴言书》说,“仆人作王,愚顽人吃饱,丑恶的女子出嫁,婢女接续主母”。这些都使大地震动。理性压过信仰,婢女接续主母,接着仆人就坐在了王的宝座上。

177 年前的塞纳河畔,一样的日光,照好人,也照歹人。人们向议会呼吁,拆了这座破落的哥特式教堂,可以周济穷人。这年,圣母院北钟楼的一个暗角里,几百年前的同一缕光照进来,使雨果看见了墙上刻着的希腊单词:“命运”。他的灵魂摇摇晃晃地回家,写出了伟大的《巴黎圣母院》。

在里面,游吟诗人这样唱到,“人类企图攀及星星的高度,镂刻下自己的事迹。在彩色玻璃和石块上面,信仰的时代已成云烟”。

70 年前,希特勒向波兰宣战。另一个法学院学生、21 岁的伯尔曼正在德国停留。他和无数人和无数马铃薯、牲畜和货物一样,对世界充满了绝望。伯尔曼连夜逃难去法国。在火车上,一缕微弱但确定的光,透过月亮的辗转,和平淡无奇的玻璃,照在黑暗里。伯尔曼在异象中看见一幅充满悲痛、哀愁和伤痕的耶稣像。他猛然醒觉,说“我没有资格陷入这种绝望中,因为那背负人类命运重担的不是我,而是神自己”。

凌晨的塞纳河畔,一个将来成为著名法学家的年轻人,从巴黎火车站出来,一路步行,走过绣针桥,跪在圣母院内,作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祷告。

19 年前,一群滞留在巴黎的中国学人,相约去参观圣母院。多年后,他们中的一位对我说,当看见玛利亚抱着的圣婴,他想起故国家园,不能不跪下去,不能不痛哭莫名。

1 年前,我终于经过绣针桥,在圣母院观摩了巴黎大主教主持的一场弥撒。长达两个小时,几乎背对着 9000 名信徒和旅游者(当初清教徒对英国国教提出的六点改革之一,就是牧师的脸应转过来对着会众),几乎没有讲道(天主教教堂的中心是祭坛,以栅栏围着,与会众隔绝。加尔文所作的就是拆去栅栏,在祭坛的位置设立讲台)。

最后,教士们领了杯(天主教的弥撒,只有教士才能领杯,信徒只能领饼),人们一一过去,跪下,由主教将饼喂给每一位张嘴的信徒。在这座 800 年的古教堂,我低头为巴黎祈祷,然后起身,离去。沿着塞纳河畔的书画市场,走了一遍,想买一幅耶稣钉十字架的油画。结果,除了裸体的女人,我连一幅都找不到。

2008-03-10

——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:《与神亲嘴》之二

打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