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上行人欲断魂:评电影《血色将至》

王怡

石油大亨丹尼尔,在空旷的豪宅,不可遏止他一生的血气,用保龄球棒杀死了伊莱,这个在灵魂的油田上和他一样野心勃发的传教士。他坐在地上,说出全片最后一句台词,“我结束了”。《纽约时报》评论说,影片“把观众带入了充满烈火、硫磺和咒诅的地狱”。尤其那一幕油井大火,配乐干燥刺耳,是对地狱之火的临摹,丹尼尔的儿子却在井喷的一霎那,从此聋了耳朵。

就如清教徒时代,当英格兰牧师们讲到人类全然败坏的罪性,上帝圣洁的怒气与地狱的可怖时,许多听众恐惧不已,从拥挤的教堂夺窗而逃。奥斯卡也没有勇气,把最佳影片颁给这部关于人的干枯灵魂的、噩梦般的史诗。原著《OIL(石油)》,是美国 20 世纪上半叶著名左派作家厄普顿·辛克莱的小说。尽管辛克莱的着眼,多在社会政治的层面。但导演安德森却把它改编为一部堕落灵魂的史诗。尤其刺目的,是将丹尼尔的“石油”和伊莱的“圣灵充满”——这是德州贡献给美国的两大财富——并列在了一起。

影片开头,有 15 分钟近乎默片,记录丹尼尔孤零一人在德州荒漠的井下勘探。后来丹尼尔说,我恨所有人,我的梦想就是赚足够的钱,使我可以远离一切人。他耗尽一生,从一个孤零的淘金者,到一个孤零的大亨。其间钻井、买地、欺诈、杀人,与他生命中最近的三个人一一决裂。一个是养子,丹尼尔带上他,为了洽谈生意时有张可爱的面孔。一个是冒名的弟兄,丹尼尔杀了他,在夜晚读从未谋面的真弟弟的日记,里面提到“我的哥哥”,他流出了唯一一滴忧伤的泪。最后是为他施洗的伊莱。丹尼尔为了买地,答应受洗,在伊莱歇斯底里的掌控下,他一遍遍喊道,“我是罪人,我抛弃了我的孩子”。之后,丹尼尔缓一口气,低头自语,“我的输油管有望了”。

丹尼尔的受洗,堪称全片惊心动魄的一幕。对他来说,这三个人都是假的,没有一个人是他真正的儿子,没有一个人是他真正的弟兄,也没有一个人是他真正的牧师。石油,是他脚前唯一的灯、路上唯一的光。地上的路,通往天国的只有一条,其余的都通往罗马。丹尼尔经过石油,通往地狱。就如我们都从万物中挑选了一样,在堕落的路上爱不释手。

影片描写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初,有两个运动从德州兴起。一是石油勘探,一是基督教的“灵恩运动”。人的心意,在石油和信仰之间争战。伊莱的弟弟一见到丹尼尔,就问,你属于哪一个教会?两次世界大战之前,一个理性主义的乌托邦还在冉冉上升。基督信仰在美国受到自由派神学的冲击,教会开始偏离上帝的话语,出现了一种以反智主义来对抗理性主义的浪潮。最早从“浸信会”中分裂出一批高举个人属灵体验的极端派,他们沉浸于迷乱、癫狂的身体感觉,强调方言、神医和赶鬼,以极端的身体性,来彰显人的灵魂性,藉此与一个钢铁般的时代抗衡。

伊莱,就是影片塑造的这一新兴教会运动的代表。在《圣经》中,圣灵上帝也被比喻为“OIL”。对丹尼尔来说,石油是他的宗教;对伊莱来说,“圣灵”就是他的石油。教堂中,伊莱为患病信徒赶鬼的迷狂一幕,和石油溅满丹尼尔一身的图画遥相呼应。伊莱在属灵国度中的自大,和丹尼尔在物质世界中的不可自拔,也如出一辙,犹如撒旦的双生子。伊莱利用石油来建教堂,在丹尼尔那里受辱后,回家殴打父亲。他赶鬼和殴打父亲,都一样歇斯底里,一样出自那邪恶的灵。在一种高举身体性的宗教体验中,真正的“圣灵充满”被扭曲了,上帝的道先被这个世界轻看,后被教会自己轻看。“灵恩运动”中的极端派,以轻看上帝话语的方式,来与一个更加轻看上帝话语的世界争战。伊莱与丹尼尔的对抗,堪称这一对峙的象征。

他们分别成为属灵和属世领域中的魔鬼代言人。丹尼尔以金钱冒充上帝,伊莱以先知般的“新启示”冒充上帝。影片中,他们的一生犬牙交错,在黑暗中相互辉映。直到末后,在经济危机中陷入困境的伊莱,为了金钱来与丹尼尔洽谈。为了报复当年受洗的一幕,丹尼尔要他先承认,“我是假先知,上帝是虚假的迷信”。丹尼尔说,你要像布道一样,想象这里坐满了人,要充满激情地喊。伊莱开始一遍一遍的喊。这是全片最黑暗的一刻,一直持续到丹尼尔不可抑止地、举起了保龄球棒。

“there will be blood”,这个片名来自《出埃及记》,耶和华神在刚硬的埃及施行审判,叫亚伦“将杖伸在埃及所有的水以上”。埃及遍地,江河湖海,所有的水都变成了血。在丹尼尔杀死冒名弟弟的次日清晨,班迪牧场的主人对他说,你要认自己的罪,接受基督耶稣的宝血来涂抹你。这是片中第一次出现“血”的意象。there will be blood,也有两层意思,一是这世界都被犯罪的血所充满,二是这世界被救赎的血所挽回。

影片没为观众显出什么指望来。丹尼尔和伊莱都弃绝了这个世界,他们活在自己的灵魂里,独自为王,把天地万物都贪污了。但人总有一死,若死如灯灭,黑暗和堕落就是人虚构出来的。人在黑暗中呆久了,也能行走自如。但灵魂若真的存在,人就盼望可以夸胜,说,死亡啊,你的毒钩在哪里。人心也向往说,公义啊,你的荣耀在哪里。

不然扫墓就失去了意义。当我将鲜花献在外婆墓前,看着浩大的墓园人头涌动、烟熏火燎,广播里放着于丹说《论语》。我就读了《传道书》的一节经文:

“因为人归了他永远的家,吊丧的在街上往来。银链折断、金罐破裂,瓶子在泉边损坏……尘土仍归于地,灵仍归于赐灵的神”。

看这部电影,正是清明时节。堕落、死亡,公义的愤怒,一切都如此真实,“狗在何处舔拿伯的血,也必在何处舔你的血”。这话既是对丹尼尔和伊莱说的,也是对着我说的。若不曾有救赎的血替我而流,这部电影就等于世界末日。怀念亲人,不如凭吊自己。就如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出城门,看见妇人哭泣。他说:

耶路撒冷的女子啊,不要为我哭,要为你们和你们的儿女哭。

2008-04-03。

——摘自《我有平安如江河:电影中的救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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