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塌下来怕不怕 评电影《判我有罪》

王怡

也许你听过这句著名的拉丁谚语:

“Fiat justitia,ruat coelum”(Let justice be done,though heaven fall)。

新泽西联邦法院的法官席上,镌刻着这句话。一位替有组织犯罪集团辩护的律师,用它来做开场白,我的师兄郑戈的翻译,“实现正义,哪怕天塌下来”。另一位被告、因其他罪名已被判 30 年监禁的杰克,大大咧咧地辞退了律师,自己站起来说,“我到这个法庭许多次了,一直以为上面写的是禁止吸烟呢”。

这句话颇有点后现代风格,足以使美国司法史上这场规模最大的滑铁卢战役,成为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。1970 年,美国颁布了打击有组织犯罪的《反诈骗腐败组织集团犯罪法》,简称 RICO。1987 年,新泽西州以 76 项“RICO”罪名起诉一个当地黑帮共 20 名被告,审判持续了 21 个月。为防陪审员出意外,不能全程听审,致使整个审判必须重来一遍。法庭同时组建了 8 个陪审团。好不容易到了结案阶段,控辩双方一共 21 张嘴,仍然如滔滔江水、延绵不绝。其中一位律师,结案陈词就宣读了 5 天。

82 岁的老导演悉尼•卢特曼,历史上最伟大的法庭戏电影,几乎有一半都是他拍的。如每个法学院学生都知道的《12 怒汉》,和也许都不知道的《大审判》。2006 年卢特曼再度出山,根据当年的庭审记录,拍出了这部不紧不慢、却涂满了辛辣与荒诞感的法庭戏。

杰克是一个毒犯,却成为法庭上唯一的英雄。他断然拒绝控方以污点证人换取减刑的诱惑,在一场龙虎斗中,当真是闲庭信步,以一种最直观的道德感为自己辩护。他用粗话羞辱了每一个认识他的证人,他叫他们用眼睛看自己,问他们是否相信自己还爱他们。在漫长的审判中,他在道德上无情地藐视每一个出庭作证的污点证人和警方卧底。他的幽默和流氓习气,也不断败坏着法庭的端庄。

判我有罪 Find Me Guilty (2006)

人们的正义感也开始无所适从了。陪审员们一会儿看看公诉方,一会儿看看辩护席。他们眼光迷离,不太确定这些同样身穿西装的人,到底谁才是黑社会?谁比较像一个好人?那个咄咄逼人的检控官,反成了法庭上最像黑社会的一张脸。因为对黑社会的反击太卖力了,司法机构横下心来与魔鬼交易,却不料杀出杰克这厮,宁愿蹲一辈子牢,也绝不出卖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家族成员。他的结案陈词最短,也最有力量。他逐一盯着每个陪审员说,“let my friends home, andfind me guilty, find me guilty”(让我的朋友们回家,判我有罪,判我有罪吧)。陪审团只花了几个小时就盖棺定论(他们实在也太想回家了),宣布所有被告无罪。只有杰克一人继续回去坐牢,接受囚徒们英雄般的欢呼。

在中文语境里,这就是一个“盗亦有道”的故事。马丁·西科塞斯曾有一部著名的黑社会电影《Goodfellas》,香港译名就叫“盗亦有道”。庄子以这个故事来质疑人间道德的完整性。说一个匪首进攻时走在弟兄们前面,叫“勇”,撤退时走在最后面,叫“义”,踩点准确,叫“智”,分赃公平,叫“仁”。如果来缉捕他们的警察头子反而做不到这几样,这叫人怎么说呢。如果世界是断裂的,道德也是断裂的。人要如何“按着公义”审判他的邻居?——人坐在那个位置上,又不能冒充上帝,又不能圣洁无暇。

杰克只张扬了一个道德标准,就把政府的检控律师比下去了。设想这个案子发生在中国人的“包公崇拜”中,一个戴镣铐的家伙看起来比包公还正派,脸比他还黑——我从小在革命影片中见过很多类似的场面。那又如何?审判的正当性一定会在许多人心中彻底崩塌。其实“包公崇拜”从来就是国家崇拜的一部分,而不是皇权之外的一种理想。“包公”坐在法庭上那个至高的位置,他的道德和智商都必须同时不出问题。一个公义化身的全能国家,给了包公一把椅子和一根惊堂木。后来又给了他虎头铡、尚方剑、黄马褂、打狗棒一大堆玩意儿。包公其实不是一个人,而是这些玩意儿的品牌代言人。

在一个建立起程序正义的英美法庭,法官不再是国家或正义的品牌代言人,他已退在了一个谦卑寡言的位置。所以卢特曼这部电影并不是挑战法官这一角色的,而是挑战律师这一角色。对审判中的律师角色的质疑,有史以来最尖锐的电影并不是这部,而是那部法学院学生大概都知道的《魔鬼代言人》(Devil’sAdvocate)。在《骇客》中扮演尼奥的洛·李维斯,出演一名从未输过官司的青年律师。结果他发现自己是撒但之子。魔鬼和人类一起进入法治社会,在法庭上找到了一个试探人类的新角色,就是律师。于是撒旦引诱了李维斯的母亲,生下这个儿子,一路扶持他进入律师界,成为一颗明亮之星。电影中,撒旦站在纽约一家最高的律师事务所楼顶,胜券在握地说“我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,因为我满足人的一切需要。二十世纪是我的世纪”。最后李维斯开枪自杀了,之前对他的“父亲”说,你忘了,我有自由意志,我可以选择死,我以我的死让你失败。

对法律人来说,这一结局实在怵目惊心,当年我的法律系同学夜里都辗转反侧,恶梦不断。但李维斯的死仍然隐含了一个盼望。开枪自杀,意味着撒旦并不是他真正的创造之“父”。这位律师的良知,他心中的公义,以及他的自由意志,这一切使他胜过撒旦试探的,显然都不来自于撒旦。

其实在审判的场景中,魔鬼与“律师”一直有着微妙的角色交叉。当初亚当犯罪之后,曾对上帝提出两个辩护理由,首先说是那个女人叫我吃的。然后对上帝说,那个女人是你给我的。亚当是人类史上第一个辩护律师,就算选一个今天的最佳律师去,也很难辩护得比他更好了。

Devil’s Advocate 这个词通常译为“魔鬼辩护士”,本是早期基督教会的一个概念。最初教会在讨论一种教义时,必要有一个人来担任反驳者,让大家尽力来驳他。这就是后世辩护制度的一个起源。如果那反驳者的立场的确是错误的,不就是一个魔鬼的辩护士吗。那个晚上要怎样祷告忏悔才能睡得着呢。后来中世纪的天主教追封圣徒,也要先有一场开庭辩论。罗马教庭指定一名“上帝辩护士”推崇死者,再指定一名“魔鬼辩护士”负责列举死者的缺点加以反对。是否追封就要看他们的辩论结果了。

《圣经》中上帝对人的审判,似乎也有一个控方律师的角色,就是魔鬼撒旦。在《约伯记》中,魔鬼在上帝面前控告义人约伯的灵魂,说他敬虔是因为他得到太多的东西。把这些东西拿走,他就不会敬畏上帝了。耶和华神许可了撒旦的试探,只叫撒旦“不可伸手加害于他”。后来约伯为自己的无辜受难,忍不住埋怨上帝。最后当上帝在风中向他显现至高的主权与荣耀时,约伯说,“我从前风闻有你,现在亲眼看见你。因此我厌恶自己,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”。撒旦的试探失败了,约伯失去了一切,得回上帝双倍的祝福。

撒但似乎也在上帝面前控告一切有罪的人。直到基督在十字架上成了世人的替罪羊。《罗马书》说,“谁能控告神所拣选的人呢?有神称他们为义了”。称义最初也是一个法庭术语,相当于无罪宣判(not guilty)。这意味着在那个宇性的审判场景中,基督的救恩废掉了撒旦控方律师的角色。C·S·路易斯在他的名著《纳尼亚传奇》中,生动地描绘了这一层。白女巫向狮王阿斯兰讨要那个背叛了弟弟妹妹的爱德芒,她尖叫着说,“我告诉你这石桌上写的是什么,你晓得海外大帝在开天辟地的时候就为纳尼亚定下来的规矩,所有的背叛者都是属于我的,是我合法的战利品。那人是我的,他的生命要由我来收取,他的血是我的财产”。

阿斯兰为了拯救爱德芒,在夜晚独自前往白女巫的地盘,甘愿以自己的血代替爱德芒,好不违背“那古老奥秘的规定”。他在那刻着古老约定的石桌上被杀死,并受尽屈辱。他那象征着万兽之王的金黄鬃毛被剪掉,女巫手下欢快地叫嚷,“不过是一只大猫咪嘛”。白女巫以为自己获胜了,但狮王阿斯兰却在清晨从死里复活。因为“有一个比古老的奥秘更加古老的奥秘”,甚至连女巫也不知道的。“那更古老的奥秘说,如果有谁,他本身并没有做过背叛的事,而愿意代替一个叛逆的人受死,这石桌就会断裂,死神也不会接受这个人的牺牲”。

原来撒旦只是半路出家,他也不了解创世的奥秘。如白女巫所晓得的秘密,也只不过是从有生命的时候开始,可那以前的她就不知道了。撒旦的角色不是宇宙的本源,基督的赎价也不是向他支付的。他只不过是宇宙法庭上那个夸夸其谈的说谎者罢了。当基督受死并复活之后,审判转为了赦免。审判不是为着审判,而是为着拯救。这是上帝的审判与一切人间审判的不同。人间的法庭没有普遍意义上的赦免,只有替人辩护的律师,没有替人去死的法官。所以律师是这样一个角色,他难免面临撒旦的试探,有罪也要说无罪,无理也要辩七分。如果世间的道本是断裂的,没有上帝,什么理都可以自圆其说了。你有你的“盗亦有道”,我有我的职业伦理。于是律师们将那一句法谚解释成“为了当事人的利益,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事”。

又看到马丁·西科塞斯的另一部电影《无间行者》(The Departed),根据香港电影《无间道》改编。警方与黑帮相互卧底的故事,片名按字面翻译就是“行尸走肉”。这部电影和《判我无罪》正好显出一枚硬币的两面。无论是控辩交易、卧底线人还是引诱性的侦查,政府一旦使出不道德的手法,它所代表的国家力量从此无力在自己与黑社会之间作出清晰的区分。国家无法凭着一套司法仪式就在法庭上将自己“分别为圣”。杰克的价值观很简易,他仅仅诉诸于一种单向度的对亲友的忠信,就将公权力本身的邪恶嘲弄得一波三折。为了“正义”,国家不惜将自己转为一个污点警方,一个污点控方,以及一个污点国家。

卧底的警察,和伊甸园里的撒旦也是很像的。警察先设一个套,向你买毒品,等你把毒品拿来就抓你,然后告你贩卖毒品。为什么买的那个人就没有罪呢?为什么你卖就叫“卖”,他买就不是“买”呢。因为他是撒旦,你还没有堕落之前,他就堕落了。这和那条蛇引诱夏娃的过程何其相似。他先到园子里卧底,告诉夏娃吃了不一定死。等亚当夏娃吃了,他就出去换上制服,到上帝面前控告他们犯了死罪。

对一名卧底来说,“我是警察”这句话其实非常伪善,人事档案在警察局就是警察吗?户口在农村就是农民?一个刻舟求剑的名分并不能豁免谁。人的心意更新而变化,与魔鬼打交道的就是魔鬼的奴隶,沦为行尸走肉。犯罪固然是恶,但一个人间的法庭,要将它对罪恶的审判权建立在怎样的一个磐石上呢?当一个国家离开手段的正义,无论是警方的卧底、刑求、引诱性侦查,还是检方的诱供、诡辩或控辩交易,都让整个司法体制站在了撒旦的一边。一个黑社会分子被判无罪,不是因为他们无罪,是因为审判他们的那些人罪更大了。

天塌下来怕不怕?有人说为了程序正义,必须承受实体正义的牺牲。这只是一种实证主义和虚无主义的看法。正义就是正义,丝毫不能被牺牲。真正的问题是。天塌下来的时候正义到底还在不在?“heaven fall”,在圣经的语境中其实有很特别的含义,意味着天使的堕落。《以赛亚书》第 14 章描写天使长是如何堕落为撒旦的,说“明亮之星,早晨之子啊,你为何从天上坠落(fall from heaven) ”。因为这堕落的天使不守本位,执意悖逆,“要与至上者同等”。

这句拉丁法谚就有了一种更细致的理解。上帝赐给人间的审判权,是一种程序正义的审判权。人不能凭自己去实现正义本身,但人却渴望将自己看为正义的源头,渴望像上帝那样审判。于是人也随着魔鬼一道堕落了。上帝默许了这种堕落,就像默许约伯的苦难一样。正义和拯救只能以这种方式实现,因为正义和拯救都关乎人的心,关乎由衷的爱,而不是关乎人的行为。心灵的真相只有在一个堕落与救赎的历史中被看见、被承认和被挽回。因为人就是这样,不见棺材不落泪。

大卫的诗中写道,“洪水泛滥时,耶和华坐着为王”。相信上帝的人,并不是相信从此没有祸患,而是相信无论风平浪静还是洪水泛滥,永恒的真理都稳如泰山。

所以,我试着重新翻译这句谚语,“即使天塌下来,正义也坐着为王”。

换句话说,程序正义观其实需要人们对法律有一种更高的信仰。一个被告无罪释放了,但实体正义从来就没有被牺牲过。若没有这种信心,就几乎无法抵御一切以恶止恶的试探。电影中,之前从未输过官司的那个检控官,抱怨那些被杰克迷住了的陪审员,说他们傻乎乎地忘记了正是这些被告让他们多缴了许多税。但这场官司输得一点也不冤枉,因为政府对法律的信心是如此的小,小到竟不如一个讲义气的黑社会哥们。

在地上,人要审判人。但这世界的审判与救赎,不是看一个案子的成败。正义是这样实现的,就算经过洪水泛滥和人的堕落,经过一切对信心的试炼,就算你的案子在世界末日那一天开庭,一个敢在撒但面前开枪自杀的律师,仍然有信心,穿好西装,到法庭上说出这句话,

“Let justice be done,though heaven fall”。

2008年4月1日

——摘自 《天堂沉默了半小时——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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