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届归正神学论坛:圣约与基督教教育之四

—— 路德与基督教教育

王怡

一、必须把子女送到学校

 我给大家预备了另外一段视频。是传记电影中,路德如何教小孩子《大教理问答》的一幕(略)。

“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,不要禁止他们;因为在天国的,正是这样的人。”

中世纪的基督教教育,在三个方面塑造了我们对基督教教育的理解。

1、形成了“七艺”的古典教育模式;

2、涵盖了“普通教育”在内的全人教育模式;

3、产生了“大学”这一带着“先知”色彩的教育组织。

在上一讲中我谈到,这三个方面,也是路德、加尔文等改教家得以产生的历史条件。换言之,宗教改革本身,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基督教教育的发展,日益与腐败的教会和教义系统相冲突的结果。

在本质上,宗教改革是上帝超自然的作为,在历史上藉着祂的这一批受教于大学系统的仆人,重新将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揭示和彰显出来。我很喜欢一位改革宗的历史神学家卡尔·楚门,给宗教改革的一个定义。他说,

“宗教改革代表一种运动,也就是将那位在基督里彰显自己的神,置于教会生活和思想的中心”。

我试着将这句话,改写为“教育的宗教改革”的定义:

“教育的宗教改革代表一种运动,也就是将那位在基督里彰显自己的神,置于全部教育内容和过程的中心”。

因此,就教育而论,宗教改革不仅仅代表着“基督教教育的发展,日益与腐败的教会和教义系统相冲突的结果”。而且,宗教改革也意味着对中世纪基督教教育传统的一场革命,即一场发生在大学内部的宗教改革。

简单来说,中世纪的基督教教育,在另外两个方面,在宗教改革的力量冲击下被颠覆和归正

1、高举普遍启示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,将之置于圣约与圣言之上(或至少与之等量齐观)的自然神学倾向。这种倾向不断产生出哲学化的经院神学。在初代教父德尔图良发出“雅典和耶路撒冷有什么相干”的断语后,教会的神学和教育传统在一千年间,几乎将雅典传统置于耶路撒冷之上。中世纪晚期,在经院哲学内部发生唯名论与唯实论之争,为改教家的神学思考的范式转移做了铺垫。在某个意义上,从威克里夫、胡斯直到路德,都可以称之为中世纪晚期的唯名论者。

2、形式主义跟象征主义的礼仪中心。在第一讲中我们谈到,我们反对这个,但并不彻底否定礼仪和象征在信仰和教育中的巨大价值。但宗教改革在方法论上的核心途径,就是回到本源,回归圣经。重新将教育的内容和过程放置于圣言之中和圣言之下。恢复圣经在一切知识领域内的权威,一方面摧毁了经院哲学,一方面也摧毁了礼仪中心。

基督教学校是什么呢?第一,它是恩典的学校。第二,它是圣灵的学校。有人说,你们基督教学校不也是另一种“洗脑”吗?我说,不,你说错了。我们不但要洗脑,还要“洗心”。我们之所以说意识形态教育是一种“洗脑教育”,因为它只能洗脑、不能洗心。凡是不能“洗心”的教育,就是“革面”的教育。“洗心”的教育,就是宗教改革之后的,圣灵的教育和恩典的教育。人怎么可能洗人的心呢,但在人不能,在神凡事都能。而洗脑的教育,也就是“革面”的教育,它只能透过对思想和意志的反复灌输和强制,去意图改变一个人的外在生活。这个叫洗脑,也叫革面,是一种道德主义和律法主义的教育。它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心,也就是他的灵魂。凡不能改变人的心,却想洗人的脑,就是邪恶的。因为强扭的瓜不甜嘛。

因此,宗教改革的“五个唯独”,重新奠定了基督教教育的基础,也重新恢复了“以信求知”这一奥古斯丁主义的知识论。我说基督教学校是圣灵的学校。意思不是说如果你的孩子在公立学校读书,圣灵便不会在你的孩子心中做工。祂当然也会做工,因为上帝单单照着祂自己的意思施恩怜悯。但公立学校在整体上是抵抗圣灵的,也是亵渎圣灵的。而在基督教学校里,我信圣灵,我信圣徒相通。圣灵在那里掌管教育的过程和内容。因为圣经在哪里得到尊崇,圣灵就在哪里做工。在这一点上,路德的立场跟长老会是一致的,也就是当他讲教育的重要性时,仍然是以圣约为基础的。也就是相信基督徒的孩子是圣约的子民,耶稣对父母说,“让他们从小到我这里来”,而不是长大后等他自己选择。在改教运动中,除了重洗派之外,路德宗、改革宗、圣公会包括后来从圣公会分离出去的卫理公会,都是承认婴儿洗礼的。只是后来的浸信会在这一点上受到重洗派的影响,反对婴儿洗礼。这一点尤其对中国家庭教会影响很大。但其实,你必须知道,反对婴儿洗并不是宗教改革的传统和主流。恰恰因为路德相信,基督徒的孩子是圣约的子民,是上帝乐意放在祂的有形教会中接受圣灵的教育、蒙享各样蒙恩管道的,因此,路德对基督徒父母宣告说,“你们必须把孩子送到学校去”。

也有人说,基督教教育也不等于学校教育啊。主说,“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”,但为什么是送到学校来,不能送到家里来呢?

接下来,我要提到路德写于1524年的另一篇文章,《为设立与维持基督教学校致德意志各城参议员书》。路德开创了在教育史上,自宗教改革以来,欧洲普遍建立的公共教育和公立教育。包括耶稣会也是受到路德立场的影响、启发和挑战,在16世纪后期迅速重建了天主教的普通教育体系。

二、路德的教育观

我藉着这篇文章,从六个方面来阐述路德的教育观。

第一,路德认为,当时的学校教育已经崩溃

路德的大部分书信,都是写给掌权者的,都是给德意志诸侯的建议,希望他们保护教会,希望他们兴办学校,希望他们出版圣经等等。在这封信里,他首先谈到学校的崩溃,他说当时的学校已糟糕到一个地步,真正的基督教教育已经崩溃。他有一句著名的话,在“圣约归正学堂”的简章中我们也引用了这句格言:

“我担心学校将会被证明是通向地狱的大门,除非他们殷勤地讲解圣经,使圣经中的真理铭刻在年轻人的心里”。

这就是宗教改革的教育观。今天我们在中国谈基督教教育,有一个非常“好”的背景,就是学校正在崩溃。这跟美国不一样,人家的公立学校看起来也挺好啊。当然,那些有识之士譬如陈佐人牧师就会说,美国的学校也很糟糕的。他就是芝加哥大学毕业的,哈钦斯在那里反对美国的现代教育,重建了古典的博雅教育。但是大部分中国人还是认为,美国的教育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教育。我只部分同意这个说法,因为美国只有少数的基督教古典教育学校,才算得上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教育。

所以,和路德的时代一样,“好”就好在我们的公立教育已足够糟糕,足够堕落,足够庸俗。甚至庸俗到连一个有点见识的非基督徒都难以容忍的地步。“好”就好在当我们创办归正学堂的时候,不断看到校长的丑闻和公立教育的丑态百出。因此,在当代中国已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教育尝试,“教育革命”、“教育自救”、和“教育突围”的呐喊。甚至在体制内也是如此。除了“在家教育”(目前的大部分在家教育者并非基督徒)、“儒家学堂”,还有像我们教会的李英强弟兄,他们创办的“立人乡村图书馆”和“立人大学”。我们盼望十年内办大学,人家今年就办起来了。不要校址,不要资金,全国招了20几个学生,到成都来“游学”,请这个老师上一周课,到那位老师的书房上一周课。那天,我也在我的书房里给几位游学之士讲了一上午课,这就叫“大学”。在12世纪的欧洲,我们上一讲提到的,巴黎大学和牛津大学,就是这样产生的。然后学生们选一个组长,帮大家收钱,这就是学生自治体,教师自治体和学生自治体一旦形成,就叫大学。

第二,路德特别强调教育是属灵的真战,教育必须对抗撒旦的阴谋

路德说,我们的青年基督徒的后代“是撒旦口中的一块肥肉”。他说我们必须要把这块肥肉抢过来,对抗撒旦的阴谋。所以我不明白的是,为什么在我们这里,“学校已经不断被证明是通向地狱的大门”,而那么多的教会和基督徒父母,不仅自己混入巴比伦,还任凭巴比伦吞吃教会的后代。

第三、他非常强调教育是父母的责任,是父母的”作业“

教育不但意味着你的孩子要交作业,教育本身是父母要在上帝面前交的作业。同样,他说世界上没有比教育儿女更重要的事了。所以推动摇篮的手推动世界。路德这样说,“教育儿女比访问圣地更重要,教育儿女比修建教堂更重要,比做弥撒更重要”。这也是犹太会堂教育的传统。“妥拉”是犹太人最尊贵、最圣洁的财产,但《塔木德》这样教导说,“为了支付孩子的学费,可以卖掉一卷妥拉”。意思是你必须把写在羊皮卷上的上帝的话,刻在孩子们的心上。基督教教育是值得倾家荡产的教育。用中国的一句古话说,就是“毁家兴学”。求主赐恩给今天的中国教会和基督徒父母,赐给我们“毁家兴学”的志气。

第四,路德认为“教育是国家的职责

这是我们反对的,我留在后面谈。

第五,路德强调人文主义教育,包括古典语言,历史,音乐和几何。

这是中世纪基督教古典教育的传承。路德是第一位把圣经翻译为德文的人,他一方面鼓吹将圣经翻译为任何当地语言,另一方面又相当看重圣经原文及其他古典语言的学习。他称古典语言是“属灵之刀的刀鞘”。他甚至说,希腊文和希伯来语什么时候在教育中消失了,什么时候福音就会在我们中间消失。如果你发现宗教改革并不是砸烂一切,你就会看见今天的福音派教会在很多方面是“反宗教改革”的。这话很重,为了减轻我的责任,我必须指出,这是引用康来昌牧师的话,大家有意见可以去找他。

特别是路德对音乐的强调和造诣,似乎是加尔文和改革宗远远不如的。这可能是因为改革宗在崇拜中更强调“敬拜规范性原则”的结果。但五百年来,几乎最好的音乐家,都出身于路德宗,而不是改革宗。每想到这一点,我稍微有些遗憾。但我又赞美主说,原来一切的丰盛,都是在耶稣基督里藏着,而不是在改革宗里面藏着。

第六,路德强调教育必须以神的话语为中心。 这是宗教改革的核心教义和精神。路德和其他的改教家都是以此来重塑基督教教育。

三、路德的悲剧:让国家获得教育权力

在对宗教改革的研究中,通常都会面对路德与德意志诸侯之间的结盟关系。在神学上,也会讨论路德的政教观与加尔文的重大差异。

我们不展开这些讨论。总之,路德强调教育是国家的职责。第一,他对父母说“你们必须把子女送到学校去”。第二,他对政府说“你们必须办学校”。第三,他接着又说,“父母必须把子女送到政府办的学校去”,就像今天的《义务教育法》一样。

近代的民族-国家体制,在德意志甚至整个欧洲的兴起,跟路德的宗教改革,尤其是跟他的政教观密不可分。我很尊重路德,我之所以是改革宗,不是因为我除了改革宗以外,不知道、不了解教会内还有其他宗派的神学。我之所以持守这样的观点,不是因为我从来不去了解那样的观点,甚至懒得去了解其他宗派的传统。如果这样,我们就可能慢慢变成一个坚定而狭隘的人。

路德的政教观通常被称为“两国论”。但路德宗有一种敬虔主义传统,把两个国度过于分开,其实是将基督教信仰狭窄化了。改革宗在某个意义上也强调“两个国度”的区分,但我们在这一区分之上同样强调宇宙中只有“一个国度”,国家和教会,都是在同一个上帝国度中受托执掌属灵和属世权柄的不同部门。在路德宗的“两国论”的实践中,反而将教会作为属灵国度的彰显,置于国家这一假想的国度之下。路德认为教育是国家的职责,这就带出对整个德国传统的影响。其实几百年后有一个德国人,他有一句名言,非常符合路德宗的政教观。这个人把德国所有的主教召集起来开会,对他们说,“你们只管灵魂上天堂的事,其他的事交给我来管”。这个人就是阿道夫·希特勒。

改革宗的牧师和神学家绝不会同意这句话。我的意思不是要路德为希特勒的统治负责。但我想说,希特勒的统治绝不会出现在清教徒国家,不会出现在清教徒传统的宗教-政治-文化的结构中。一个可悲的事实是,路德宗的政教观和教育观的结果,把太多的东西交给了国家。我们今天只谈一点,就是他(及路德的继承者墨兰顿)把教育交给了国家。当然,路德仍然强调上述的两点,第一,教育应该以圣道为中心,第二,宗教教育应该贯穿到所有的人文教育的学科之中。这都是很好的,是我们同意的古典教育的精髓。但在另一个方面,他却诉诸于国家、政府和诸侯,去承担这样的责任,即以神的话语为中心来教导教会的后代。

我们必须了解,当时的政府是“基督教政府”。那么路德主张,由一个基督徒政府,来兴办以神的话语为中心的基督徒学校,有什么不对呢?其一,我们在前一讲谈过,教导神的话,从来都是祭司和先知的职能,不是君王的职能。其二,到中世纪,也形成了王室、教会和大学的三元社会结构,在这个结构中,国家也不是教育者。在这个意义上,现代社会的“国家主导教育”,乃是倒退到了比中世纪更不如的黑暗时代。其三,一旦你将圣言托付给了国家,就为邪恶的“国家主义”偶像,即一种现代的、西方的(具体来说就是德国的)、君师合一的极权主义,开辟了道路。结果呢,等到“以圣言为中心的教育”没有了,“以国家意识形态为中心的教育”却尾大不掉,从此茁壮成长,直到扩散到全世界。

不过两三百年,世界就落到了这个局面。我必须说,在整个基督教世界,到路德为止,国家从来都不是教育者,国家从来都是被教育的。被教会教育,被修道士教育,被大学教育。从来都是民间教育国家,先知教育君王。然而,到了路德之后,就变成国家教育我们了。所以这是改革宗和长老会必须坚决反对的。这种从路德宗出来的国家教育观是“基督教古典教育”的敌人。

归纳一下,第一,我们反对浸信会的立场,即把基督徒的子女排除在圣约群体之外(我们只是反对这一点,并不是反对浸信会)。第二,我们反对路德宗的立场,就是让国家获得教育权力(我们也只是反对这一点,不是反对路德宗)。

我认为,教育的国家化,是人类近代史最严重而深远的悲剧之一。这个悲剧中最可悲的一点,就是它是从路德弟兄开始的。甚至今天都难以想象,有一天上帝会从整体上把它扭转过来。也许是我信心太小,我不敢祈愿主耶稣,求祂在历史终结之前,再一次把教育的权力从国家那里彻底地拿回来,还给教会、家庭和社会。在这一点上,基督教的右翼保守主义,和古典的自由主义者的立场是类似的。前段时间,我读到《美国经济评论》的一个撰稿人,他是一个著名的基督教右翼,写了两本书,国内有翻译出版,一本叫《国家为什么崩溃》,另一本叫《市场为什么崩溃》。其中提到教育问题,他的看法非常直接,和我的立场一样直接。他认为要解决今天美国社会诸问题的唯一方法,就是政府全面撤出教育,恢复教育的民间性和私有性,国家可以给钱,但国家不能直接兴办教育、不能审查和控制教育内容。

这和弗里德曼(当代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)关于“教育券”的构想也是类似的。在美国,私立教育和教会学校都是合法的,国家也会拿很多钱去资助他们。譬如哈佛是私立学校,但哈佛的经费中最大的一笔一定是政府给的。政府只给钱,不管教育。但说是不管,拿了人家的钱总会有事情发生。政府会将一种“政治正确”的意识形态,加诸在接受资助的学校教育中。假如你拿了政府一分钱,你用这一分钱的时候,就必须遵循所谓的“宗教平等”和“性别平等”的规则,比如你不能将同性恋者排除在外。你也不能筛选信徒与非信徒。许宏弟兄有一篇文章,里面谈到在小布什时代,一些右翼的保守基督徒成立的一间基督教古典教育的大学,叫“帕特里克·亨利学院”。帕特里克·亨利是美国独立战争时的著名人物,就是说“不自由、毋宁死”的那位。这是一间很小的大学,只有十年历史,每年只有200个学生。有一个基督徒的孩子,在SAT考试中拿到满分,同时收到四个大学的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,哈佛、耶鲁、哥伦比亚,以及这个新办的基督教大学(当时刚刚开办一年),然后,他选择了这间大学。这间大学也很厉害,它起初只有一个本科,现在有五个专业,都是人文教育的分支。十年来,它连续赢得全美大学辩论赛的冠军。跟哈佛大学用美国法律辩论,赢了他们。跟牛津大学用英国法律辩论,也赢了他们。相当了不起、相当令人惊讶。我提到这个例子,是因为这间大学保证它的基督教教育的独立性的一个方法,就是拒绝和不申请来自政府一分钱的财政补贴。因为一旦接受财政补贴,你就会在师资、招生和课程设置各个方面受到“平等原则”的约束。平等当然是对的,但当代自由主义的“平等”观念,已发展为一种法西斯式的平等,实际上否认了基督教信仰和特定的道德观念,譬如我若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罪恶,我若告诉学生那是不对的,我就成了一个反对“平等”的中世纪的遗老遗少。

这是私立学校的情况。在公立学校,美国政府对教育内容存在着事实上的、自由主义价值观下的控制和审查。而这些审查和控制基本上都是反基督教的。因此,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创造论而不是进化论的观念,或者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在学校自由地祈祷,越来越多的美国教会和基督徒,在最近几十年开始了新一轮的、保守的基督教学校的复兴。

让我们回到路德。他提出两个重要理由,为什么主张由国家办学校呢?第一,因为路德认为,尽管教育首先是父母的职责,但大部分的父母都失败了,大部分父母被证明担当不了这样的责任,所以国家要替代父母承担起教育的责任。国家有责任建立学校,使其制度化。第二,他提出,国家需要担负教育后代的责任,是为了整个地区、整个社会共同体的公共福利。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德意志的诸侯们。路德告诉诸侯们,教育是使德意志成为一个民族-国家共同体、脱离大公的欧洲和罗马天主教会的重要途径。这就是第一讲提到的教育的社会化目的。事实上,谁来教育,就意味着受教育者成为谁的人。也就是说,教育是培养一个特定共同体成员的身份认知和历史意识的方式。德国的教育使一个人成为德国人。中国的教育使一个人成为中国人。巴比伦的教育使亚伯拉罕的后代成为巴比伦人。

路德支了一个招,帮助了德意志诸侯建立世俗政府的权威和合法性。一个世俗的政治共同体的形成,不是通过军事统治,而是通过教育。国家教育的目的就是培养世俗政治共同体的成员。引用周恩来的一句名言,就是“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”。你活着若是为这个,你就应该去读公立学校。你活着若是“为基督、为教会而读书”,你就必须去上教会学校。路德开了诸侯们的眼,让统治者看到,必须透过教育来培养市民,合乎城邦的价值观、跟统治者有相同的意识形态、相同的思维方式、被格式化的,可以打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商标或美利坚合众国的商标,并在上面盖一个戳。其实,这是柏拉图时代的城邦与教育的模式。

换言之,公立教育的兴起,使欧洲的教育,从一种圣而公的基督教教育,退回到了希腊-罗马的城邦教育。从此,德国通过教育而形成了德意志民族。国家通过教育,首先培养德意志民族的成员,而不是首先培养基督教会的成员。

国家主义是从德国出来的,从路德宗的传统而出。路德称为现代德国民族之父,《明镜》周刊评选 500年来最著名的的德国人,第一就是马丁•路德,第二就是卡尔•马克思。用黑格尔的一句话来说,从此国家就成为了“活着的上帝”。另外,在路德宗的传统中,后来出现了敬虔主义。而自由派的神学和自由派的现代教育,也都是从敬虔主义的传统中出来的。敬虔派的夸美纽斯,被称为 “现代教育之父”。因为夸美纽斯是基督教古典教育与现代教育的一个分水岭。

    当然,我不希望这样说,导致对路德宗传统的不公正的批评。现代教育和国家主义的兴起,都是复杂而多重的。只因为它们都发生在德国,所以我试着梳理这个过程。但辨析其中的诸多因素,不是这个讲座可以胜任的。譬如说,基督教古典教育与现代教育之间,还有一个分水岭式的人物,就是约翰·洛克。而他是生活在清教徒时代和传统中的。但就像我并不是要求路德为希特勒负责任,我也不会认为加尔文要为洛克负责任。

但你仍然可以从“国家教育”的兴起,去理解共产主义革命和极权主义国家,就是从下列德国思想中产生的:国家取代了上帝;培养国家共同体的成员,替代了培养教会成员成为教育的首要目标。国家成为一种世俗的宗教,国家和教会,千百年来都在通过教育的竞争去培养各自的城邦成员。一旦国家成为活着的上帝,我们就开始膜拜国家。中国这一百多年的历史,无非是成功地把皇帝崇拜改造成了国家崇拜。我们的教育,也是如此。

最后我要谈到一个结果,路德跟当代中国之间有很复杂的关系,是通过卡尔·马克思建立的,也是通过列宁跟我们建立的。那就是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》的第24条:

这一条款的意思,第一,非常确定地宣称,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”并不是一个世俗国家,而在本质上是一个宗教国家。它跟路德一样,认为教育人民是国家统治者的责任,国家本身即教育者,它的全体成员构成受教育者。第二,这一条款宣称,国家要在人民中进行一种类似宗教的和取代宗教的意识形态教育,其目的就是培养被这种意识形态所统治的一个世俗国度的成员。因此,这一对“国家”本身的宗教性的定位,反过来界定了国家对“宗教”的态度,也就是《宪法》第36条所说的:

”。我们应顺从在上掌权者,但这些条款的确违背了圣经。我们必须反对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》第24条和第36条。所以我说,坐牢也要办教育。我们谈到家庭教会的议题时似乎比较理直气壮,说我们并没有违反《宪法》,违反《宪法》的是国务院和宗教局的立法。但是,当我们兴办教会学校时,我必须告诉你,我们真的违反了《宪法》,而且我们必须违反《宪法》,必须把那块落在魔鬼嘴里的肥肉抢过来,因为那是耶和华的产业。不夺过来,教会就要断子绝孙,就要落入第五诫的诅咒,你们的日子在这地上不得长久。

我在2004年,曾写过一篇论文,《对国家教育权力的宪法批判》。当时我在慕道,还没有受洗。但十年过去了,我尚未见到中国法学界或教育学界,另有相同立场的法学论文出现。因为当时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发生在四川。福建有一个律师,在四川大学自修,你无论考什么专业,都有一门课叫“马克思主义哲学”。这就是人家的“马克思主义古典教育”嘛。结果考题里有一个问题,请问什么是宗教?标准答案,“宗教是人类的精神鸦片”。他买的是川大出版的教材,于是就起诉四川大学,认为川大的教材和考试侵犯了公民的宗教自由。很了不起啊,他当时也不是一个基督徒,但这是中国的“宗教自由第一案”。其实我们基督徒就应该去做这种事,如果在你的生活中发现你的信仰与国家法律相冲突的任何一个议题,你就选择和平而公开地违法,然后主动接受惩罚、打官司、启动司法程序去告政府,将违背圣经的政府立法揭示出来。

这位律师就这样做了,说对不起,你侵犯了我的宗教自由,因为你告诉我“宗教是精神鸦片”。这本来也没什么,因为这可以是你的立场。但这是标准答案啊,是垄断的,不是这个答案就考不上大学,而你又垄断了教育权。不承认这个答案的人,又不能自己去办一所大学。因此,在这个垄断的、被控制的教育系统中,我没有办法获知关于宗教的其他任何观点,或者其他任何观点都是“不合法”的。所以你就侵害了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,并歧视了有宗教信仰的公民。

他这个论述在宪法上很有力的。当时我跟他交流,希望扩大这个案例的影响,就写了这篇论文发表。但其实也没产生什么影响。因为知识界对此也不感兴趣。但教会不应该不感兴趣啊。我在里面有这样一段话,

感谢主,直到今天,这段话也大致符合我作为一位改革宗牧师的立场。所以我在这篇文章里接着说:

这话的意思是,公立教育的实质是一种对儿童的“共产主义”,主张儿童(在大学教育中甚至是成年人)是国家的公共财产,国家在儿童的思想、信仰和灵魂上,要求与其父母均分掳物,共儿共女。这既否认了教会的“天国的钥匙”权,也否定了家庭是上帝所设立的第一个政府,剥夺了父母对子女灵魂的监护权。因此,强制性公立教育的动机和结果,就是最终使国家本身成为一种反基督教的宗教。

四、结语

在某个意义上,没有盟约就没有教育。所有的教育都是建立在某种盟约之下的。被教育者成为这个盟约下的成员。根据盟约的不同,可以区分三种教育:

1、圣约之下的教育:基督教教育

2、宪法之下的教育:国家宗教(或称公民宗教)的教育

3、契约之下的教育:世俗化教育

我们并不完全反对第三类教育。因为基督徒(尤其是成年的基督徒),可以根据一份契约,向外邦人购买部分教育内容,包括技能和职业训练。但我们完全反对第二类的国家(宗教)教育,即全日制的、垄断的、反基督教的、尤其是针对未成年基督徒的公立教育。

让我最后举一个例子。你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时候起名字吗?犹太的男孩在出生第八天受割礼,那时他就必须有一个名字。因为在这一天,他开始成为圣约社群中的成员,从那天开始,他就是“圣约之子”。因为他是耶和华所赐的产业,所以他是在圣约中被命名的。假如你一生下来,你爸就给你起名叫“李建国”,你就很清楚自己是哪一个盟约之下的成员了。假如你一生下来,名字是按家谱来定的,那就表明你首先是王氏家族或李氏家族的共同体成员,你人生的目的是为了光宗耀祖,你归属于这个历史性的血缘群体。

而很多中国人,特别的乡村的人,是在孩子上户口的时候才给他起名字。小时候随便乱叫,阿狗阿猫的,好几个名字。等要上学了,或要上户口了,才起个学名。这个名字是跟教育有关的,是跟国家有关的,传统上叫“学名”。所以你看,社会共同体的成员身份,也反映在你的名字上。就是国家、家族和教会都在争夺你的命名权。今天的公立教育,是一种国家宗教的教育,我不是特指中国的无神论教育,今天的美国公立教育也是如此。国家一旦拿走父母和教会的教育权力,它的教育就成为国家宗教教育,有的学者称为“公民宗教教育”。

而在长老会和大多数宗教改革的主流宗派里,基督徒的孩子生下来,是要接受婴孩洗礼的。所以至少在受洗日之前,父母必须为孩子起好名字。这是在基督国度中的“学名”。孩子受洗成为“圣约之子”。父母宣誓说,要尽自己的努力,让他们从小接受以圣言为中心的教育,并以认识上帝和荣耀上帝为他们一生受教育的首要目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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